周末荐书｜人，为何要离乡？

周末

荐书

《古巴唐人》

作者: 刘博智 / 黄丽平
出版社: 南京大学出版社，2022-1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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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人花旦何秋兰

刘博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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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何秋兰这个“番鬼婆”面前，我完全失去了中国文化的优越感！

她认识的汉字怕是比我还多！起码报馆里那些反转的繁体字粒，我很难辨识出来，她却在排字间手法娴熟。

她会唱的粤曲肯定也比我多，我现在洗澡的时候，脑袋里还一直余音绕梁似的不停回响着：

怨恨母后，几番宝奏不能为我担忧真抱憾，要令妹你，不许我订白头怨恨母后，忍心将你摧残命已归幽心真毒，要令妹你，饮啊恨啊悠悠

她爱吃豆豉排骨炒苦瓜，要喝北芪防党煲鸡汤。

她一张完全白人血统的脸，一腔十足台山白话的乡音。

01

养父方标

养父方标原本是广东是有钱人家的少爷，来到古巴后陷入以洗熨衣服、洗碗盘、卖彩票为生的窘迫之中。

一直到何秋兰的出现，粤剧艺术才又重新在他的人生里闪耀光彩。他出于善念，收留了何秋兰的母亲何树花（Josefa），后又娶何树花为妻，收何秋兰为养女，视如己出，从小教她台山话。

后来方标组织了国光粤剧团，请了师傅董祥。董祥是很有文化的先生，教何秋兰读书写字、认识工尺谱、唱戏。方标自己也会去国光剧团做一些粤剧演出方面的指导。

他将自己一生的愿望与理想，倾注于何秋兰身上。也许这样，他自己继续以洗熨衣服、洗碗盘、卖彩票营生的日子，才有了意义。直到晚年，方标都还常和何秋兰一起唱唱粤剧。

方标1996年去世，享年92岁，一生没有入古巴籍，却一次也没能回乡。

02

异国唐人的乡愁

虽毫无血缘关系，但何秋兰成了方标一生中唯一的女儿。

何秋兰“从小就要说台山话，如果不说就没饭吃”。方标抽竹水烟筒，何秋兰就给他拿烟纸和水，在旁边学汉字、学唱戏。方标做完一天洗衣的工作，回家看武侠小说，秋兰会为他捶背捶腿。撇开人种和血缘，他们相互依靠的日子亲昵如同亲生。

何秋兰对粤剧有兴趣，方标便全心全意培养她。何秋兰8岁登台，从丫鬟等配角做起，十几岁当正印花旦。古巴经济鼎盛时期，大约在20世纪20年代到40 年代，同时拥有四个粤剧团：国光（Kuoc Kong）、国声（Koo Sen）、均天乐（Cun Jino Loc）和中华音乐研究社。

何秋兰从小在国光剧团学习，后来还加入了中华音乐研究社。剧团里除了演员，还有教习、武打、乐工、戏服等专门行当。剧团在古巴的二三线城镇巡回演出，都是有唐人的地方。

年轻时她随剧团坐火车走穴演出去过许多地方：“我们到古巴各地演出，每次一去就是三四个月，母亲都会陪我一起去，我们沿途会收到礼物和演出报酬，每演出一台戏，戏班按照合同付我二到五比索不等。”

何秋兰是唯一能在唐人社区如鱼得水的白人，大家都拿她当自己人。何秋兰的母亲随同这一班调皮的、叽叽喳喳四处窜的“胡椒仔”出行，主要是看紧她们，以免被坏人拐走！

何秋兰从小有一位朋友黄美玉（Georgina Wong），两人小时候在国光剧团一起学艺。一班十几个土生混血鬼妹仔，汉字只识得两三个——可能也就是自己的中国名，师傅们称她们为“胡椒仔”。黄美玉做“男喉”，何秋兰是正印花旦。

有时候做宣传，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，身披戏装，由古巴壮汉穿着国光剧团制服领马队游街造势，耍些杂耍功夫，看上去有模有样，也算勇气可嘉。

40年代，不只本土戏班，来自香港、广东、美国的剧团也会到古巴表演，何秋兰一直藏着那些刻录着美好时光的老照片。1940年代世界战乱，日本侵华，唐人不能回乡探亲，粤剧成了他们化解乡愁的灵药，大受欢迎，粤剧花旦一度吃穿住不愁。这样的粤剧职业走穴生涯持续了大约十多年。

1957年，何秋兰和方振钜结婚，方振钜也是广东开平人，据说方标起初有点不愿意，最后还是同意了。随着粤剧在古巴逐日衰落，剧团纷纷解散，最后一个解散的是国光剧团，维持到50年代后期。之后，何秋兰淡出舞台，从事其他行业谋生。

她做过餐馆的前台收银，老公方振钜在同一餐馆跑堂。1959年以后，何秋兰几乎没再登台演出过，连当年的戏服，也被古巴政府以嘉年华游行活动为由借用，再也没有归还。戏院收归国有，新大陆已荒废多年，金鹰戏院虽然还在，但已不具戏院功能，改装成画廊了。

入住秋兰阁楼当天早上，吃完简陋的早饭，秋兰拿出一沓发黄的旧纸，写满了字，像是小学生的字体。

上面写着“王宝钏”“火网焚宫十四年”“西厢记”“情僧”和什么“工工尺尺”，有些还夹着西文拼音读法……字我都认识，但不知何意。行文有很多是文绉绉的语句，我这老粗不懂领略。最后有篇《梅知府》，她随即哼唱着：

（生唱）……碌眼吹须，碌眼吹须，你咀利过刀……

（旦唱）阿梅知府，你唔驶咁嗔怒，如果你认低威，你官运还可过，如果咁沙麈，就要你甩须，就甩须……你芝麻绿豆咁大粒梅知府，要你做只冇爪蚙蟧，牙崩咬狗蚤……

这些都是何秋兰手抄的粤曲。她一边翻着发黄的纸，一边和我说：三十多年了，没多少机会讲台山话，更很少有机会正式唱粤剧。她又找出好几本曲谱和剧本，其中有一本有215页，是她师傅董祥先生1930年代为古巴的四个粤剧团抄写的，毛笔行楷，一点差错都没有，凝结的心血可见一斑。

何秋兰随意翻到哪页就唱哪段，完全沉浸其中，我在旁边能明显感受到她是真喜爱粤剧的。

既然我如此着迷，何秋兰便临时组了一个小戏班，请和她从小一起学粤剧的搭档黄美玉唱男喉，乐手罗美丽（Milagro Lao）拉小提琴伴奏，临时培训黄美玉12岁的孙女黄素英（Suying Wong）跑龙套，教自己16岁的孙子方英唱打镲，并向哈瓦那唐人街广州餐馆老板何先生借了他家的客厅，排练了一段《平贵别窑》。

排练之前竟仍不忘传统，先拜华光祖师，只是何老板家没请华光大帝入堂，只有观音像，她们便同样尊而敬之地拜了拜观音。

03

我日日盼着能去中国

我问她有什么梦想，她说她八九十岁的人了，能有什么梦想，“我日日盼着能去中国”，她讲这句话的时候，明显是一副“怎么可能实现”的心态和表情。我问她：

“你想去中国做咩吖（做什么）？”

“我想去拜山（扫墓）。”

“吓，去拜山？！你是白人啊！”我以为她想去长城、去北京、去上海玩呢。

“我为我爸爸去拜，他在古巴过世，未能返乡下，拜祖先。”

“咁你点知道方标乡下喺边呀（在哪）？”

我以为这一定使她哑口无言了，谁知道她即刻答道：

“开平石塘里。”

这回是我哑了，一个从未离开过古巴的土生土长的鬼婆，毫无中国血统，在养父方标去世十四年后，依然能把他故乡的村名挂在心上，字正腔圆地说出。何秋兰懂的许多中国传统，是我都不懂的，她身上的中国文化素养也比我好。她的养父是开平人，她的丈夫也是开平人，她讲台山话、写汉字、演粤剧，她的家乡就是广东开平石塘里。

枉我还一直说在古巴找不到唐人！

自从何秋兰字正腔圆地和我讲“开平石塘里”那天起，我就像着了魔一样，开始了一生最艰巨的工作，历时十四个月，想着怎么帮她搞定回乡签证。

首先，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剪辑2009年7月拍的视频。来回听秋兰唱《卖花女》《王宝钏》《平贵别窑》有百次，加上字幕图片，做了中英文两段视频，命名“Cuban Chinese 古巴唐人”，匆忙放在Youtube和Vimeo上。

截至2019年12月，越众历史影像馆举办的“移民——刘博智华人流散文化影像展”开幕，已有13.86万人次观看，很多留言要求帮助寻根寻骨，这对何秋兰和黄美玉回乡祭祖大有帮助。

2011年4月，我又来到古巴，这次的任务是为何秋兰和黄美玉办签证回中国。要办理护照、中国签证、法国转机签证、银行保险、古巴移民局签批等，困难重重。何秋兰到中华会馆的关帝坛求签，求到了中下签。确实不能一次办下来，还花了很多钱改签机票，延迟两次。迫于无奈，我只能独自到香港，找朋友到江门侨办，托他们写官方邀请函给古巴使馆，也许有助于签证。

可惜没有办成，白白耽误了两天。谁知中国驻古巴领事获知此事，与古巴当局沟通，两位花旦终于在两天后抵港。我实在高兴，顾不上和那些忽悠我的人说一声“再见”，就坐上的士直接到边境返回香港。

当我一心想着怎么搞定签证入境的事情时，还有一件同样也很重要的事情：我根本不知道“开平石塘里”在哪里，更不知道方家祖坟在哪里。方标离家出走，在古巴去世，未见遗物中有任何与家乡亲人的通信。我要带何秋兰回哪里？

说来奇怪，我的人生有许多出乎意料的心想事成，何秋兰还乡就是其中之一。我想起一位或许可以提供帮助的人，那就是我在《再梦金山》中拍摄过的1978年纽约市洗衣房里的烫衣工甄伯。

甄伯有两个女儿恰好和我同在堪萨斯，而且他的二女儿嫁给了我所任职的堪萨斯大学的学生，我还在他们的婚宴上认识了甄伯的弟弟甄崇攀，他做鞋业生意二十多年，我们偶有往来，2006年他请我拍摄过他们家在开平的祖屋。虽然他也不知道石塘里在哪里，不过他常常给家乡的小学捐赠，所以我提醒他可以帮我联系小学校长。

我带着何秋兰和黄美玉两位老人家，到了广州两天，都没联系上校长。好在天公相助，有惊无险，到佛山酒店的时候，联系上了校长，听说学校的一位保安知道那个地方。我们一路前行，到了开平吃午餐的时候，电话又来报信，说学校有一位清洁工阿婆是那个村的人，她帮忙找到了方家的远亲！

方家后人已经离开石塘里几十年了，方家两位远亲带我们找到了方家祖坟。就这样，何秋兰终于得偿所愿，来到方家祖坟前，为一辈子没能回乡的养父方标祭拜祖先。祖坟后面就是开平方氏碉楼。何秋兰在坟前唱了方标教给她的第一首粤曲——“问句天公，奴奴心事重……”

虽然我不知曲名，但方家先人一定是听到了。

一曲未完，雷声轰轰，雨如泪下，孝感动天。